很多年前,人們就稱馮侖為“地產思想家”。
在民營房企老板大多由木訥寡言、面目粗鄙的前包工頭組成之時,出身我國高官搖籃中央黨校的法學博士馮侖,嬉笑怒罵,皆成文章,既是根正苗紅,又顯卓爾不群。
但他卻說:我其實只是一個生意人。
中國傳統士大夫有所謂“起它一個號,坐它一乘轎,刻它一部稿,討它一個小”的四大理想,喜歡想喜歡說喜歡寫的馮侖,生意上有所成就后,實在憋不住,于是繼五年前洛陽紙貴的《野蠻生長》之后,又出新作《理想豐滿》,為的是“撒泡尿再照照自己”。
“理想讓你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”
馮侖常常會回憶一二十年前艱難創業的故事。
有一次,萬通的早期主要合伙人王功權(就是2011年因公開“私奔”而名動天下的主兒)要離開公司,他們二人在北京亞運村一家酒店里辦交割,馮侖把支票一給,王功權在協議上簽字畫押。馮侖說:大哥,我現在就剩下理想,啥都沒有了,錢全在你這兒,我就剩下一個公司,一堆事,還有負債。王功權回應:那咱倆換一下?馮侖答道:我還是想要理想。
對此,馮侖總結稱:人生就是這樣,當你堅持理想,有一個很大的目標時,對錢的事情便可以淡定,第一,你會站在合規合法的一邊,不會運作贓款、黑錢,第二,你跟人談判的余地很大。
如今最不缺房子住的馮侖,早年在機關單位工作時,一度為分房的事頭疼不已。那會分房首先要熬資歷,要處理復雜的關系,上面幾級領導誰都可以左右你,必須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,可能這邊擺平了,那邊又不平了,一個人在單位里要么橫到底,要么蔫到頭兒。
馮侖說,我心里頭有別的夢想,所以我選擇了離開。結果輾轉數年,換了好幾個地方,抵御住了很多誘惑,最后無意中,倒成了房子的主人。到后來,他偶爾回原單位走走,看到昔日的同事,卻還在當年熬出來的老房子里對付著。
他從中又獲得一條經驗:理想有時候會逼著你舍棄當下確定的利益,選擇未來和不確定的方向,人生自然會跟別人不一樣。
近些年,馮侖經常有機會到世界各地轉悠。一次,他參觀阿聯酋首都阿布扎比的大清真寺,看到里面那么多人在做禮拜,沒有人組織,只要阿訇(伊斯蘭教主持)一召喚,大家就都做同一個動作。他意識到,只有宗教的管理成本是最低的,因為自覺;而軍隊、監獄的管理成本最高,因為強制,一家公司如果用一種很好的價值觀來統率,最后大家都變成“教友”關系,管理上就很省心,選擇外部合作伙伴時,如果能志同道合,則可降低合作時的摩擦成本。此種價值觀或者“道”,也就是理想。
“理想不能改變,過程可以妥協。”這是已過知天命之年的馮侖另一份人生感悟。他說,很多過來人會發現,十幾歲的時候你會因為受不了氣而拿刀砍人,但到了四五十歲以后你什么氣都能受,自己安慰自己,所有的委屈過去就過去了,皆因你的心里還有一個實實在在的理想存在著,這會讓人開心。
“貌離神合,公司做公益的理想境界”
民營企業參與慈善公益活動,是這幾年一個熱門而又充滿爭議的話題,馮侖和萬通都是公益積極分子,自然無法置身“是非”之外(馮侖曾說人生“只有成敗,沒有是非”)。
2010年9月,馮侖出席了北京舉行的“巴比慈善晚宴”,沃倫·巴菲特和比爾·蓋茨兩位大佬現場“布道”的一些話,讓他印象深刻。
比如比爾·蓋茨強調,捐款和慈善不應該影響自己的正常生活,我們每天能吃到肉,不能為了幫助別人,自己不吃肉,只吃蔬菜,所謂舍己為人,是極端的情況,你跳下水救人,自己卻犧牲了,但當時你并不想死。
巴菲特也講,捐款這件事要自愿,什么時候想明白了再弄,他是花了30多年后才作出決定(捐獻全部財產)的,慈善是個人的事,不應該強迫。
對于捐款做公益,馮侖有兩個原則:第一,不管怎么捐、捐多少,錢不能捐給政府,要捐給社會,因為捐給社會上各種各樣的公益組織,意味著錢還在民間。他說,美國有12萬個公益組織,中國到目前為止只有2000個,隨著公益組織數量增加、規模增大,社會就越來越強大,公益舞臺越來越大,政府越來越小,這符合未來公民社會、法制社會的趨勢和要求。
第二個原則是,不應該全捐,如果在捐款過程中傷害到財富創造的能力和自由企業制度,會破壞市場經濟。上世紀50年代,中國的工商企業搞社會主義改造,搞公私合營,當時如果企業只捐10%,哪怕是捐給政府了,但余下來的大部分資源還能繼續用來掙錢、競爭、發展,市場經濟的邏輯沒有改變,民間創造財富的活力不會被抑制、消滅。捐款一旦變成“裸捐”,必然最終導致財富創造的源流枯竭,經濟崩潰,人們得到的福利反而會減少,甚至走向絕對貧困化。
如何處理公益與公司之間的關系?馮侖認為有兩種做法,一種叫“貌合神離”,一種叫“貌離神合”。前者是早期不規范的做法,很多企業把營利事業和非營利事業裹得太緊,老總也身兼兩職,以至于即使動靜很大,號稱“首善”者,公眾也會對你和你的企業做公益的動機與成效產生懷疑。后者則是公司戰略和公益戰略在價值觀上有交集,但具體業務上各自獨立,互不搭界,這樣才能保證公益越做越好,營利也越做越好,公眾更相信你做公益的誠意,更尊重你的企業品牌。
“沒有方向是最大的恐懼”
年輕時馮侖的理想是“走天下”,如今他不僅幾乎走遍了中國所有的縣,每年還出國上百次,先后去過70多個國家,天下走了一大半了。他有句名言“老男人要玩,小男人要思考”,理由是通過玩可以擴大視野和增加人生體驗。
馮侖還有個特別的愿望:寫一本叫《到歷史現場讀大歷史》的書,原因是他追求“通過很尖銳的刺激促進思考”,對所到之處蘊藏的歷史、人物、制度變遷等等文化信息,尤其感興趣。所以,斯大林時期赫赫有名的古拉格集中營、極左制度下越南民眾的偷渡生涯、戰火紛飛恐怖主義橫行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白沙瓦,還有宗教和軍事沖突糾結不清的以色列、巴勒斯坦、黎巴嫩,都成了他觀察和感受真實而殘酷的世界的場所。
馮侖相信,旅行的一大好處是,你看過了那么多的血腥和沖突后,對人和社會越來越了解,看到了各種文化的不同,最后將變得淡定,變得寬容,也變得膽大。
立志“走天下”的馮侖,始終不忘自己的“生意人”身份,同樣從江湖行走中吸取教訓,獲得營養。
有一年,馮侖一行人在戈壁灘上開車旅行,途中突然發現掉隊,前導的車輛不見了,茫茫戈壁,手機沒有信號,大家都感到害怕,只好停下來。為了節省汽油,司機把發動機關了,沒有空調,車里熱不可耐,司機又說不能開窗戶,開了更熱,車里的人更不能跑出去到外面曬著,只好都悶在車里等待接應。馮侖承認,那一刻才感覺到,沒有方向時的困難,比有方向時更令人恐懼。
幸好司機是當地人,富有經驗,找到了戈壁上較新的車轍,終于等來一輛大貨車經過,托人捎了張紙條出去,到能打電話的地方通知前導車回來救援,他們在苦苦煎熬中等了兩小時,才最后獲救。
馮侖體會到,做企業也一樣,當企業沒有方向時,比有方向但沒有把事情辦好更讓人恐懼,因為你不知道為什么企業就死掉了。
五年前,馮侖給《野蠻生長》所寫自序的標題是:“清清白白的湯唯干干凈凈地脫”。在他看來,對那位勇敢坦誠的女演員的種種非議,與民營企業所遭受的“原罪”審判一樣,皆屬不公平待遇。而30年間,新一代中國民營企業由“野蠻生長”到“理想豐滿”,自我完善固然重要,但它賴以生存與發展的外部政策與體制環境也必不可少,甚至是決定性的——歸根到底,這才是馮侖奔走呼號、孜孜以求的“高”處和“遠”處,也是民營企業未來應致力的重要方向。
長久以來,段子迭出、亦莊亦諧的馮侖在企業圈內扮演的角色,已類似趙本山之于央視春晚,馮小剛之于電影賀歲檔,大家對其出場亮相,總是充滿期待,不乏遐想。2012年之初,本山大叔與小剛兄弟忽然雙雙失約,幸好我們還有老馮,還有他面對骨感現實的豐滿理想。
馬連鵬對本文亦有貢獻
(來源:中國經營報 作者:譚洪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