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/深燃 

作者/唐亞華 金玙璠 蘇琦 周繼鳳 黎明 李秋涵

有一種堅守叫“春節我在崗”。

有多少人原地過年，就需要多少服務者。這個春節，無數外賣騎手、快遞小哥、網約車司機堅守在送餐路上、送快遞一線、接送乘客途中。我們的歲月靜好，源于他們堅守崗位。

往大了說，他們舍棄了小家團圓，服務著大眾吃喝來往。往小了說，他們只有一個樸素的愿望：為家人多賺點錢。為此，他們要在萬家團圓時獨自奔波，忍受著簡餐陋屋，他們不愿意錯過每一單生意，只想做家里的頂梁柱。不過，他們明白，此時的隱忍和別離，是為了未來更長久的相聚和團圓。

深燃和6位春節原地過年并堅守崗位的互聯網小人物聊了聊，其中的酸楚令人動容。他們中，有人不敢告訴家人自己生意失敗轉送外賣，把工資都寄回老家，只留了100塊錢過年；有人已經在出租車上過了20多個春節，看著城市的燈光就當自己在看花燈；有人因擔心外賣包裝不嚴，被商家在大年初一惡語刁難；還有人多年不回家，女兒寫作文時甚至想象不出和爸媽過年的情景。

不過，別離給了他們更大的奮斗動力，一切的一切，都在他們拿到滲透汗水的報酬、換來家人的幸福時煙消云散。以下是他們一邊工作一邊過年的故事。

只給自己留了100塊錢過年

大年初一就被人指著鼻子罵

張澤 | 45歲 美團外賣騎手

我來自吉林，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過年。年前東北疫情嚴重，我擔心如果回去要居家隔離，一來一去20來天不能接單，得少掙不少錢。

春節期間外賣訂單量大約是平時的1/3，我一天大約能送十六七單。我們沒有底薪，送一單大概掙10塊錢。最近有一個打卡活動，從2月8日連續打卡到2月底，能得到大約3000元的獎勵。折算下來我春節期間一天收入約200元。

我之前是做餐飲的，做過店長，也和人合伙開過店，后來被合伙人騙了，欠下30多萬債務。我了解到北京收入比較高，就來這邊做外賣員了。我現在一個月收入1萬元左右，房租和吃飯花費大約1800元，每個月剩下的錢都用于還債了，基本沒什么積蓄。

2月10日那天我們發了部分工資，2500元。我給了父親1000元，妹妹1000元，因為妹妹離異帶個孩子，不容易，我哥家有兩個孩子，我給了他們每人200元，我自己只留了100塊錢。我一般早上不吃飯，中午吃一頓，晚上有時候回來吃桶泡面也就過去了。

家人和朋友都以為我還在做餐飲，我平時跟家里視頻都要把外賣員的衣服脫了。大年三十那天，我特別難受，我父親身體也不好，自己又這樣，我就沒敢跟我父親視頻。除夕晚上送單到10點多，基本沒什么訂單了，我找了個小餐館點了一個菜，喝了一瓶酒，就這樣自己過了除夕。

更沒想到的是，大年初一我就被人指著鼻子罵。當時我接到了華貿的一個6杯奶茶的訂單，那個店員用紙袋子放著奶茶，我說：“你這結不結實，有沒有塑料袋，灑了算誰的？”我其實也是半開玩笑這么一說。

對方就說：“你愛送不送”，我說：“你這話什么意思”，他給了我一句：“你這個傻X”，給我氣壞了，我說：“你年紀輕輕，怎么說話的？”他就說：“你這么大歲數也沒混好，我年輕怎么的”。當時我什么都沒說就走了，但出來以后真的很難受，那個失落感啊，大年初一的，被人這么說。

初二的時候，我接到的一個711便利店的熱飲單子，他們家的蓋子本來就蓋不嚴實，我路上騎車已經夠慢了，到了之后還是灑了一些，顧客很不滿意，我解釋了半天。

不過，送外賣也有暖心的事。去年冬天最冷的那一天，我手機都被凍關機了，等我找到暖和的地方開了機，訂單已經遲到了十幾分鐘。我趕快給客戶送過去并道歉，對方說：“進來喝點熱水吧，麻煩你了，這么冷的天”。我說不用，他還要加我微信給我發20塊錢紅包，說讓我去買杯熱飲，但是我沒要。第二天，我發現他在APP上給我獎勵了20塊錢。這樣暖心的事我這一年也忘不了。

在這個年紀做外賣員，時不時要受一些保安、商家的刁難，心理落差挺大的，尤其是在春節還不能回家的時候。不過，每個月拿到工資的時候我也很欣慰，逐步還上欠債，我自己的壓力一點點在變小。

女兒寫作文時

想象不出和我們過年的樣子

曹平 | 33歲 餓了么騎手

我今年本來也沒有打算回家，就自愿報名在春節值班了。

我們回家一般要坐20多個小時火車，然后輾轉坐大巴，回去又怕要隔離。年前北京有騎手確診案例，疑似的都已經那么多例了，我也怕回去傳染家人，就留在北京了。

春節期間，我們騎手一天要值班6個小時左右，每天大約跑不到20單。大年三十到初六，每天會有200元補助。初一當天有事可以在家休息一天，初一到初七有的時候臨時有事，只要跟站點說一下，也都會批準，干多少都是自愿的。

干我們這一行，只要想好好干好好賺錢的，規章制度都不重要，都是自己管自己的，心里都有一本賬。為了給孩子掙學費，能多干一點是一點，我的生活里就沒有休息這兩個字。

我媳婦兒在餐飲行業工作，店里也不放假。過年他們也正是忙的時候，年夜飯那天，她早早起來做了點饅頭，做了幾樣老家常吃的菜，我們早上就提前把年夜飯吃了。除夕晚上睡覺前，我們兩口子都累了一天了，就坐在床上拿碗倒了點酒，碰了一杯也就算是慶祝新年了。

今年過年叫外賣的人明顯比往年多，因為很多人不回家過年，路上狀況也多了不少。前兩天北京霧霾天，路上不能騎太快，加上春節單子本來就要慢一些。遇到有些看上去就心情不好的顧客，我送到的時候都會耐心解釋，有時候他們當面會說沒事都理解，回頭就給你一個差評。

還有一次，一位顧客看到我從她家門口路過，先去送另外一單，就以為我故意繞路，開始拼命給我打電話，我旁邊又正好有小區放煙花，我實在聽不清就先掛了。剛準備發信息解釋，她直接通過投訴找到我，要我當面給她道歉，還說：“不就是個送飯的，你是來服務我的，什么態度？”我心想，我態度哪里不好？但我不敢說，因為有投訴。

收到了差評以后，派單率就會下來，很明顯，但我也沒辦法，干服務業的，什么臉色沒吃過呢？

我們兩口子在外打工有十年左右了，每一年春節都不會回家。我們現在一年刨去花銷，差不多能剩五六萬。肯定也會想孩子，比想自己父母還想，我們的慣例就是每年暑假把孩子接到身邊待20多天，但肯定還是不如天天在身邊。

本來在外面打工，時間長了也就慢慢習慣了，直到有一次我女兒跟我視頻的時候說，學校讓寫過年的作文，她說她想象不出來和爸媽過年的樣子，我心里真的不是滋味。

在出租車上過了二十多個春節

我感受年味的方式是看璀璨燈光

李博 | 40歲 嘀嗒出租車司機

白天開車、晚上過節，我從18歲開出租車以來的20多年都是這么過春節的。

大年三十我也照常出車，早上5：30起床，晚上可能早點收車，回家跟家人團聚、陪陪孩子。我感受年味的方式就是，行駛在西安的馬路上，看大街小巷亮起的各式燈光，想象自己在逛燈會、賞花燈。

李博在路邊拍攝的夜景 / 受訪者供圖

今年春節提倡就地過年，街上的人流量比往年春節大得多。因為疫情，去年應該是最難過的一年，大街上空空蕩蕩。當時，公共交通幾乎都停了，醫護人員上下班都成問題，我加入了西安市出租汽車愛心車廂舉辦的抗疫交通支援隊，在醫院值守，免費接送醫護人員上下班。

今年春節，幾乎走到哪都是人，客人也比往常多了一些，我每天收入比平時多了50元左右。尤其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，我從出門起，訂單就沒停過，一整天一頓飯都沒顧上吃。

就在那天下午，我駕車途中突然看到路邊有兩位老人，其中一位老太太坐在地上，滿臉是血，身上也有血，身旁停著一輛私家車。我見狀趕忙調轉車頭將車靠邊，上前詢問，老太太說身邊的車把她撞了。鮮血順著老人的頭部不停地往下流，我和兩位老人溝通后，一路打著雙閃、鳴笛，加速將老人送往就近醫院救治。

原本十多分鐘的路程，最后只用了不到4分鐘。經醫生檢查，老人頭部有一處8公分的傷口，腿部輕微骨折，醫生緊急處理縫針，住院治療，等到家屬趕到后我才離開。這一行為雖然普通，但我會做一些力所能及幫助他人的事。

每天在外面跑14個小時，一年四季如此，過年也是如此。說真的，我也想踏踏實實過年，但實在沒有辦法，孩子還要上學，我要負擔家里的開支。我今年40歲了，頸椎腰椎都出現了問題，過了這個年，我可能會調整節奏，再找一個司機搭班。

為了5塊錢補貼

我寧愿過年出來跑活

張旭 | 48歲 滴滴網約車司機

為什么愿意大過年的出來拉人呢，還不是為了錢。現在網約車平臺上大年初一到初三每單補貼5塊錢，后面幾天補貼3塊錢。

比如說，2公里的一個單子，乘客也就給5塊錢起步價。接送下來要跑了將近5公里，油錢至少兩塊錢，整體算下來也就賺3塊錢。但是春節補貼后不管什么單子都能多賺至少3塊錢。這么算下來，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。

而且春節的單好跑，一會兒一個單，都跑不過來。走親戚或看電影的人確實不少，再加上很多司機都回家不干了，我也能接到不少遠距離的好單子。

說實話，平常網約車這活兒真不好干。平日里我基本上從早上六點多就得起來干活，最早也得到晚上十點多，有時候還得跑到凌晨，基本上每天跑十幾個小時才能勉強糊口。而且平臺抽成挺多的，20塊錢的單子至少要抽5塊錢，刨去油錢剩不下多少錢。

這個活兒也特別容易受委屈，乘客一不高興，給你來個投訴，直接扣錢，這一單就白跑了。我其實特不愿意跑晚上的單子，經常有些喝得醉醺醺的乘客上來，要不吐車上了，要不就自己找不著北開始胡言亂語。

另外，平臺的規則是要計算出行分，相當于平臺根據你跑單的里程數算分，分數高的優先接好的單子。但是這些出行分，必須跑夠一定的里程數才行，跑不夠，分不高，就拿不到好的單子。而且每個月一評分，相當于每個月都不能掉鏈子，特別累。

但這么累還得繼續跑，說實話，我沒什么文化，一輩子也就會開個車，也想著趁身體還行，多賺點兒錢，也減輕兒女的負擔。

讓家人過個好年

自己委屈點沒關系

陳達 | 32歲 美團買菜騎手

今年是我第一次春節不回家過年，我老家在河南，因為疫情，怕來回一趟要隔離耽誤事。更重要的，也想趁著春節期間多賺點錢。

春節期間，買菜是絕對的剛需，家家戶戶一日三餐做飯，每天都要買菜。很多菜市場提前關門了，于是很多人就在網上買菜，這就是我們的機會。

春節這幾天，我正常是每天早上9點干到晚上10點，13個小時，平均每天能送六七十單。單量還是比往常少，畢竟春節北京人少了。騎手每天補貼200塊，去年是發了三四千的獎勵。

我表哥也在北京，是美團買菜的地推。大年三十那天，我晚上8點左右下班，在我表哥家兩人做了幾個菜，就算是過年了。我看我們騎手群里，有人三十晚上10點多才收工，回去吃的還是泡面，掙的真的是辛苦錢。要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北京，我可能也就回老家了。

跟送外賣不一樣，送菜有時候一個訂單東西非常多。夏天的時候，有一次訂單里有幾桶水，四五十公斤，沒有電梯，自己扛到五樓，最重的時候是一單80公斤。不管這一單有多重，你送一單也是那么多錢，訂單派下來你就得送，沒得選。

春節期間買年貨，有時候一單東西非常多，經常就是二十多公斤，放在電動車上，雞蛋很容易擠破，如果用戶投訴，直接罰50。

干這行就是熬的時間長，經常是晚上10點15最后一次派單，如果路程特別遠，送完以后再回到家基本都11點多了。吃飯洗澡，等躺下都后半夜了，早上6點多就得起，趕上早班。

我肯定想家，家里有孩子，有媳婦，還有父母，不想是不可能的。但我也是想多掙點錢，畢竟孩子7歲了，上學需要錢，父母年齡也大了，也需要養老錢，如果回家了隔離在家，那就是損失。

我覺得現在農村出來的人，到了30多歲的年紀，是壓力最大的時候，上有老下有小。在賺錢面前，我覺得個人感覺還是要先放一邊，先去賺錢，減輕點家里的經濟負擔，讓他們過個好年，自己委屈點也沒什么。我們出來干騎手的，春節期間每天從早干到晚的，大部分都是類似的情況。

現在干什么錢都不好掙，特別是我們這種沒有學歷的。父母年齡也大了，我以后肯定是要守著父母的。打工是永遠沒有出路的，送菜是一個新興行業，我想著趁自己年輕，給家里多攢點錢，以后回去能做點小生意。

顧客給了新年紅包很感動

但明年一定回家過年

忘憂 | 30歲 美團外賣騎手

我是河北邯鄲人，來北京兩年，送外賣也兩年了。每年春節都會回家過年，今年本來也打算回去的，但我媳婦公司沒放假，所以就沒有回去。

今年留下來過年的同事挺多的，我好幾個老鄉都沒回。春節的訂單也比往年多一些，這次訂單多，騎手也多，我感覺跟平常沒什么區別。

我平均每個星期接240單左右，一天跑35到45單，上午十點半左右出來，忙到下午四點，回家吃個飯，再從晚上七點跑到晚上十一二點，現在情況也差不多。做這行，春節上班沒有三倍工資什么的，就是訂單上一單會多加五塊錢，不過單價會比平時下降，換算下來一單比平時多三塊錢左右。

我平時和媳婦在家做飯，鍋碗瓢盆比較齊全，大年初一那天，我們邀請了兩個老鄉同事，一起在家包餃子吃，也算是過年了。過年期間我就這一天沒跑單，大年初三情人節那天是最忙的，我從上午11點多一直跑到了晚上9點，一口氣沒歇息，都沒機會和媳婦過情人節。

過年最頭疼的就是等取餐了，這個時候大家都不是吃小餐，很多都是比較豐盛的高價訂單，等取餐都得等上半個小時，比普通訂單需要的時間長，經常會導致我們送單超時。說到這我還挺欣慰的，有一單超時了，我跟顧客解釋了一下，他不但沒有生氣，還給我打賞了小費。

整個春節期間送單都很順利，這大過年的都想著高興的事，不講理的顧客這個時候也會講理的。

印象最深刻的是初二晚上我送的一單，一個看起來五六十歲的阿姨開門，拿外賣的時候突然給我遞了一個紅包，嘴上還說著“新年快樂，辛苦了”，這讓我感覺非常溫暖。那是真的用紅包包著的20塊錢，雖然看起來不多，但我真的很感動，到現在還留著。

忘憂收到的新年紅包 / 受訪者供圖

對我來說，最開心的事就是下班了跟兩個寶貝女兒視頻聊天，因為疫情，我們半年沒回去了。我爸媽特地給我發了女兒的拜年視頻，她們穿著新衣服，祝我新年快樂差點說成了生日快樂，哈哈。

真想她們，明年一定回家過年。都說有錢沒錢回家過年，今年有深刻體會了。沒有回家過年，看上去沒什么，但心里挺難受的。希望今年大家的生活一切都好吧，新的一年我希望能存多點錢，有機會買車去做網約車司機，現在就一步步來吧。

*應受訪者要求，文中張澤、曹平、張旭、陳達、忘憂為化名。